同书父梁诗正雍正八年一甲三名进士,乾隆十四年兼掌翰林院、官协办大学士,二十八年授东阁大学士,卒谥“文庄”,此所谓“先世甲科”。同书出继诗正兄启心为后,他本人虽于乾隆十七年特赐进士,散馆后授编修,再擢侍讲,但启心殁后即引疾不复出,放弃了仕进。同书弟敦书有二子玉绳、履绳,皆早负才名。玉绳精史学,得钱大昕激赏,而年未四十即决意放弃举业,专心著述,步了同书的后尘。履绳则锐意《左传》,且于乾隆五十三年中举,信中所谓“颇能研心经传,亦尚有志功名”即是指此,所以梁氏承续家族功名的厚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。也因此,年仅四十五岁的梁履绳于乾隆五十八年突然因病身故,等于断绝了梁氏维持门第的全部希望。信中一再诉说“万念俱灰,百忧并集,形容枯瘁,览镜自伤”、“鱼目长悬,暗涙渍枕”的苦楚,真情流露,足见履绳之逝对梁同书的打击之大。
丁敬一介布衣,梁氏两代学士,但不论他们出身有何不同,对自身的进退出处持何种态度,一旦涉及家庭、友朋,对科考正途的绝对重视,则毫无二致。除了上引两札,集中语涉举业的信件不在少数,这些手札,分别读来,只关联个别人物的交谊,或一家一族的悲喜,合而观之,则科举制度对士流生活的巨大影响,就完整而鲜明地凸显在我们眼前了。
退一步,如果我们从探赜索隐的史学语境中抽身出来,纯粹就辞章、书法的层面,对尺牍分读、合观,这两种鉴赏品评的角度,同样会带给我们分别不同的印象:前者好比个人风格的特写,具体而微,后者犹如对一时代士流整体风尚的长镜扫描,虽有许多需要填补的空缺,但呈现了一种宏大的景观。把这两种认识结合起来,见微知著,于《手札》丰富的内蕴,必能够收获更多的发明。
现藏上海图书馆的庞莱臣旧藏手札,自左至右:全祖望手札、伊秉绶手札、陈洪绶手札、金农手札、洪升手札、傅山手札。
三
对书信的品评鉴赏,导致了手札的收藏,也引发了手札的刊印流播。历代书信的刊印流播主要依靠两条途径:一是刻书,以传布文字为主;二是刻帖,以再现墨迹为重,并存文字。清代也是如此。若仔细考察清代传世书信文字的具体情况,可以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:清人通常所谓的“尺牍”,与我们今天用以指代全部书信的“尺牍”一词,意思并不完全相等。在比较严格的意义上,“尺牍”仅指较为随意的私信,尽管它们在数量上占据絶对优势,相对较为正式并可以公开的书信,则称之为“书”。这两个概念的区别,周作人《序信》一文有具体的说明:
书即是韩愈以来各文集中所录的那些东西,我说韩愈为的是要表示崇敬正宗,这种文体原是“古已有之”,不过汉魏六朝的如司马迁杨恽陶潜等作多是情文俱至,不像后代的徒有噪音而少实意也。宋人集外别列尺牍,书之性质乃更明了,大抵书乃是古文之一种,可以收入正集者,其用处在于说大话,以铿锵典雅之文辞,讲正大堂皇的道理,而尺牍乃非古文,桐城义法作古文忌用尺牍语,可以证矣。尺牍即此所谓信,原是不拟发表的私书,文章也只是寥寥数句,或通情愫,或叙事实,而片言只语中反有足以窥见性情之处,此其特色也。但此种本领也只有东坡山谷才能完备,孙内简便已流于修饰,从这里变化下去,到秋水轩是很自然的了。大约自尺牍刊行以后,作者即未必预定将来石印,或者于无意中难免作意矜持,这样一来便失了天然之趣,也就损伤了尺牍的命根,不大能够生长得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