宏观叙事要以大观小,没有相应的理论基础,就不能以宽阔视野把知识统驭起来。《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》的作者布克哈特讲过一句话,说对于任何自己专长之外的领域都愚昧无知的人,是一个野蛮人。美术史的写作,需要有历史、思想史、宗教史、文学史的相关知识与修养。20世纪美术的研究,除了熟悉画家和作品,还有必要了解建筑、摄影、商业广告、民间美术、年画、连环画、漫画、艺术市场、收藏、艺术社团、美术馆、画廊、鉴定、美术报刊、画院、中外美术交流等等,总之,在材料与认知上要有突破,有新的发现,才能提出新问题,即便是研究老问题和熟悉的画家,只要有新材料和新的认知,也会有突破。近现代有一个特别值得重视的现象,是有诸多遮蔽,诸多被遗忘。就画家而言,如在北京艺专担任十几年国画科主任、系主任的萧俊贤,同一时期的金城、萧谦中、王一亭等等,都因为艺术态度、阶级身份或派别属性而被遗忘。不是他们的艺术成就低,而是他们仍处在被遮蔽的状态。即使是声名显赫的齐白石、徐悲鸿,也存在着“熟悉地遮蔽”现象。时下声名巨大的黄宾虹、林风眠,是借助于艺术市场,在新时期才被重新发现的。我们已经作了不少的去蔽工作,但很不够。还要注意的,是去蔽不是作简单的翻案文章,而是根据充分的历史叙事重新发现与重新认知。
预设和求证
理论的框架、问题的框架、方法的框架,甚至是结论,都需要有所预设。预设也可以说是假说,即面对课题谋划一个写作方案,而不是只面对一堆没有头绪的材料。波普尔说:历史不是碎片的堆积,而是在预设理论假说的引导下,精心挑选、研究、批评而出的创作成果。胡适有一句名言曰:大胆假设,小心求证。但有各种各样的预设——可能是独立思考的果实,也可能是思想僵化的设想。怎么预设,预设什么,都因人而异。李裕《中国美术史纲》,以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斗争统观美术的发展,也是一种理论预设——不过是套用了苏联时期的一个理论公式而已。创造性的研究,也需要预设。比如胡适的《红楼梦研究》,假设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体,结果这一思路形成了一个学派:从对曹雪芹及其家族的盛衰考证研究《红楼梦》包含的历史与社会内容。所以,预设的能力与水平,决定于研究者的创造性、理论素养。预设必须要得到求证,得出一个被证实的、有说服力、用可靠有力的材料加以证明的结果。但“求证”并非易事,不仅需要材料的丰富,也需要理论的勇气。譬如在相当一段时期,学界都说农民起义是推动中国历史发展的动力,这源自毛泽东的历史判断,很多历史学家都纷纷证明这一点。在相当的时期内,不同意这一观点,可能就被认为是为地主阶级说话。毛泽东看到了农民大起义能推翻一个王朝,再一次大起义又推翻另一个王朝。但中国历史并不这么简单。在毛泽东以后的时代,有的研究者才提出,农民起义推翻的王朝,建立的是另一个王朝,这并不等于“推动历史的发展”。而且,每次起义都要破坏经济,毁掉大量的文化遗存,反而是阻碍了中国经济与社会的发展。这两类说法,都带有理论预设性。再比如,说美术史是美术自我完满和兴衰的历史,——正是在这个预设框架之下,人们求证美术的生发期、成长期、繁荣期、衰落期。黑格尔的美学史就是一种精神客体发展转变的历史:某个阶段是诗歌,某个阶段是哲学,某个阶段是宗教等。陆俨少讲中国山水画史,归纳为斧劈皴和劈麻皴两大皴法体系交错发展的历史。董其昌的“南北宗论”,则认为山水画是南宗与北宗争锋和消长的历史……。诸如此类。
康有为《新学伪经考》
预设的求证,最重要的是“证伪”。要拿出证据来说这个预设,是不可靠的。如果求证者只选择与预设结论相符的材料,尽管这材料有相当的可靠性,这种求证也未必可靠。科学的方法应当是,找出能证伪的材料,能证明预设的理论、框架是伪命题,靠不住。这也是一个做课题的方法。二十世纪中国史学界有疑古派,就说过去的古文经学、今文经学都是假的,康有为就是靠《新学伪经考》赢得了声誉。后来出土的文献证明,经书是可靠的。但这种疑古的精神、证伪的求索,是研究者必须坚持的。章太炎说做学问要“审名实、重佐证、戒妄牵、守凡例、断情感、汰华词”。要审查名与实是否相符,要重视佐证;不要牵强附会,要守住已规定的那些规则;不要把随意加进自己的情感;淘汰那些不确定的、华丽的词汇。陈寅恪说要对历史有“同情的理解”,“同情”是一种设身处地的情感态度,理解则是一种严格而客观的理性态度。证伪的过程是发扬理性的过程,也是调整理性、防止理性虚妄的过程。理性并不都可靠,它也会虚妄和牵强附会。思想是理性的,但理论并不等于思想。我们这一代人曾学过很多理论,但在中年以前,大都没有自己的思想,因为那个时期全国只有一个思想。理论家们只能去说明、宣传和遵守这一个思想。违反这个思想,你就是“错误”甚至“反动”。没有独立思想的理论是没有意义的,不过是妄牵而已。说美术史是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历史、革新和保守斗争的历史,也都是妄牵,经不起历史的检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