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卫西谛
时间究竟是什么?没有人问我,我倒清楚,有人问我,我想说明,便茫然不解了。—圣·奥古斯丁
喝烧酒、上床、做梦、短途旅游,这是洪尚秀电影的全部,也是他的主人公们生活的全部。他的主人公们虽然每部有不同的名字,但身份几乎是同一的,男性,小知识分子,教师、导演、艺术家之类的职业。性格、行为、半醉时的说话也都近似。在他的新作《自由之丘》中,日本人Mori也属于这个群体。他从东京飞到首尔来寻找过去的恋人,和同住一间旅店的韩国男人喝酒,和开一间咖啡店的韩国女人上床,之间做了一场梦,这就是电影的主要内容。
从《江原道之力》(1998)开始,我就成为洪尚秀的忠实观众,那是他的第二部长片,他的作品风格和元素大致成型。然后,他在近二十年间、以平均每年一部的频率、不断重复地讲述无限相似的故事,并使它们如此乏味又充满惊奇。到现在,洪尚秀日渐摆脱传统电影的引力、又不入先锋影像的牢笼,创作呈现一种罕见的自由。他对人、物、事、情的表面状态的捕捉,已经越来越轻松自如。人的自身的暧昧与尴尬透过“洪氏生活”的无聊的缝隙,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悲哀。
《自由之丘》里所使用的手法、所记叙的生活、所描摹的人物,更都趋于成了一种“庸常”。主人公Mori由优秀的日本演员加濑亮扮演(之前他还演出了伊朗大师阿巴斯·基亚罗斯塔米的《如沐爱河》)。加濑亮与文素丽等几位韩国演员们自然甚至稍有刻意地、操着口音浓重、语义幼稚的“儿童英语”对话。这种语言上的自我限定,无疑加深了故事和生活的乏味,然而这种叙事上的“自我降格”,正是凸显了人生荒诞与悲剧性的本质。
故事的开始,首尔某个语言学校的女教师收到了Mori的一沓信。Mori的画外音说他从日本飞来找她,没有等到她的出现。然后电影开始倒叙,Mori在等待恋人期间的一些生活片段慢慢暴露。五分钟后,女教师不小心将信纸跌落在楼梯上,重新收拾起来,顺序已被打散,于是我们接下来发现自己的这些片段是混乱的。—上一场戏咖啡店的女老板感谢Mori帮她找到狗,下一场戏Mori才遇到那条走失的狗;我们看到Mori早有一个亲密的韩国朋友陪他喝酒聊天,过了半小时他们才在旅馆相遇认识;诸如此类。当洪尚秀故意混淆了叙事的时间,生活的庸常就成了电影的神奇。
在洪尚秀的作品中,时间是他一贯的母题。现代的时间观在他的电影里像一把剪刀,将故事裁切成不同的结构,有时平行,有时颠倒,有时嵌套。每次不同的时间分割方式成为观众对洪尚秀电影的一种好奇与期待。到了新作《自由之丘》,时间点看似已经被任意摆列。他毫不避讳他对时间的兴趣—主人公Mori始终拿着的一本小书,那本书的名字直接就是叫《时间》。
传统的时间观认为,时间是由“过去”流向“现在”,由“现在”流向“未来”。这种时间观显示,“现在”是时间的核心,“过去”是已经逝去的“现在”,“未来”是尚未来到的“现在”。这种时间观需要我们必须用力把握“现在”。Mori用最简单的英语解释说:“我们的大脑建构了一个时间连续体的思维框架,连接了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”然后,他又说:“但是,我们不必按照这个固有模式来生活。”
这种“不必按照这个固有模式来生活”的观念,来自从康德到海德格尔以来的现代时间观。时间不再仅依赖于外在经验,更存在于内在感知。到了海德格尔那里,死亡的不可避免迫使我们对时间进行新的思考。“未来”变成不可期待,走向“未来”即走向时间的终点;“现在”成为一种虚构,转瞬即逝;而“过去”是不断被唤起的回忆。海德格尔认为,我们不断走向“未来”时,也不断走向了“过去”。时间是一个全然可能性的王国。对于洪尚秀的电影而言,他也因对这种“时间观”的不断玩味而获得了越来越大的叙事自由。
在现代电影中,非线性的叙事方式已经屡见不鲜,米尔齐·曼彻夫斯基的《暴雨将至》、昆汀·塔伦蒂诺的《低俗小说》等等。但罕有导演像洪尚秀完全摒弃掉这种叙事所带来的强烈的戏剧性。他的电影是以生活场景替代戏剧场景,以这种方式来反复探寻时间的本质—也是人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,我们的生活与情感有何意义。毋庸置疑,这种探寻的结果是极为悲观的。就像《自由之丘》当中,Mori一边等待自己尊重和心爱的女人(未来),一边到咖啡店女老板家与之上床(过去),却不小心被自己锁在洗手间里(现在),那种现时性的无聊和伤感氤满整部电影。
洪尚秀不仅在一部电影里建构他的“时间的迷宫”;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是用所有的十多部电影不断叠加成更巨大的“时间的迷宫”(正如同他所有的主人公都具有同一性)。这个迷宫总有一个入口—正像本片的开场,它让观众得以进入。但是,这座迷宫并没有出口,他的男女主人公被困居在这里。
这时,梦的出现就显得异常重要,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强化心理,而是参与了叙事,成了故事的一个支点,为了时间/人生的重要部分。洪尚秀最常见的手法是—极为刻意地抹平现实与梦境之间区别。在《自由之丘》里,女教师出现在Mori的梦境中,旁白说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在这个梦里,女教师的服装竟然是两周后收到信时的服装(也就是说,这个梦完全混淆了幻想与现实的界限)。
而当Mori醒来,电影就差不多结束了。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场戏,实际上又循环回到了电影开场不久。所以,你也可以说这是一部不存在结尾的电影—除非,我们想象Mori那个美好的梦,是唯一的结尾。那么洪尚秀是否在暗示,我们的人生也可能获得现实之外的另一种选择?在时间的迷宫里,梦才是唯一的出口,是时间/人生的真正未来。
当然,洪尚秀永远不会给我们一个清晰的答案,或说出他自己的观点,他只会给我们下一个Idea、下一部电影、下一座迷宫。(来源:北京青年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