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宵来送岁还迎岁，齐换宜春帖子题。”清人钱大昕竹枝词中所谓“宜春帖子”，即为“剪纸”。
剪纸，又叫刻纸、窗花或剪画，是一种镂空艺术。自宋伊始，除夕之夜，无论官宦还是市井人家，都会贴窗花贴门神贴年画贴春联，一时间，喜乐像沸水翻腾溢满华夏大地的每个角落。其间，即使遭逢狼烟四起的战争，抑或外域文化侵袭，那个吉祥的“福”字依旧岿然不动地固守着中国人的门庭。
福祉盈门，紫气东来，人在日月山川里先知先觉。剪纸往窗户、大门上一贴，轮回了三百六十五天的“年”就来了，年味也开始发酵。起源于西汉时期的剪纸，自诞生之日起，一直都在表达同一个主题——福、禄、寿、喜、财，亦即“吉祥文化”。“吉祥”二字典出于春秋《庄子》，其曰：“虚室生白，吉祥止止。”老百姓过年，素朴得一如脚下的泥土，只图一个康宁吉祥。
眼下，大红的窗花剪纸像新鲜出炉的霓裳，在大大小小的商铺摊位上争艳斗芳，美得惊心动魄。而每年的最后俩月，也是剪纸手艺人最忙的时候，北京第一个获得“工艺美术大师”称号的剪纸艺术家徐阳更不例外，上门找他的人大有踏破门槛的阵仗，采访的、下单的，一拨去了一拨来，六十六岁的徐阳忙得跟打仗似的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，徐阳自创了一门技法——“叠彩剪纸”，堪称一绝。一般剪纸多为单（彩）色纸、金（银）箔等，而徐阳的“叠彩剪纸”采用创新材料即时贴，分别用不同颜色的即时贴剪出所需形状，再不断叠加、粘贴，这样原本的单色剪纸也能剪出多种色彩。此法既保留了传统剪纸特点，又融入了现代元素，趣味横生。
天坛东门往东约一公里有幢四层小楼，名为“京城百工坊”，徐阳工作室设在二层的一间二十多平米小屋，屋内南北墙壁的正中央处悬挂着徐阳 “叠彩剪纸”的四幅代表作《踩高跷》《赛龙舟》《舞狮·秧歌·腰鼓》《罗格肖像》。《赛龙舟》甚是得趣，按照传统剪纸，龙头多展示一个侧面、留一只眼睛，正面很难呈现。而徐阳偏偏采用文学作品中的拟人化手法，将龙舟的龙头改为一张似龙非龙的娃娃脸，萌得人一脸血。画中水纹造型没有连接，只是空白处添了几抹波浪，而那波浪似花盛开又若流云信步，大面积的留白，无画处也是画，好一个水天相连成一色的旷远悠悠。水面栖息的莲花也用了极夸张的蓝色和紫色，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，赛龙舟的汉子们个个精神抖擞，大有誓夺第一的壮志雄心。这幅剪纸获得了中国民间文艺最高奖“山花奖”。
徐阳说，剪纸，既不是写实艺术，也不是抽象艺术，而是意象艺术。意象就是心象，也是剪纸艺术的精髓所在。剪纸艺人靠“意象造型”，“咔嚓”剪下的每一刀都是在打破西方绘画艺术的透视原理，把三维、四维空间的事物通过想象呈现在二维空间里。一聊起剪纸，原本疲累的徐阳猛然间来了兴致，“打个比方，剪一只侧面吃草的牛，按照常规手法应该只剪一只眼睛，但直觉告诉剪纸艺人，牛就是两只眼睛，吃草时东一口、西一口晃动，这是时空在转换，已经是四维空间了。”
毕加索有一幅《沙滩上的女人》抽象画，画中一个女人坐在摇椅上，出现了好几个脑袋好几个身子。起初，徐阳没看明白。结缘剪纸创作后才发现，原来毕加索是在表达时空转换，摇椅晃动——这是四维空间。实际上这种手法在中国民间剪纸中大量存在，老祖宗早在毕加索创作此画时的好几百年前就开始玩转自如了。
还有更绝的。徐阳曾经看到一位乡下老太太，剪了一个牧童，脚底下一大堆羊，牧童手持羊鞭，头戴草帽，帽子上（实际是脑袋里）剪了一只狼。画面想表达的是什么呢？原来，她是在告诉人们牧童牧羊时一直害怕狼来吃羊。“老太太把牧童想象中的事物都剪出来了，绝了！这就是‘意象造型’，靠直觉、靠联想、靠想象、靠通感，民间艺术的高超之处就在这里。”说到起兴处，徐阳嗓门提高了八度，“民间艺术不追求造型逼真，重点在意趣。现在整个民间艺术，要说传承和精髓所在就是意趣了，这块，我们太弱。如果民间艺术没有趣味，谁还会喜欢？”意趣是民间艺术的灵魂，剪纸艺术的好与坏，就在这儿。
天地茫茫，岁月倏忽。涉足剪纸行当四十三年，徐阳也从当年插队时的大小伙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儿。忆起旧事旧梦，徐阳眼神里的山川风物越飘越远越牵念。一九六九年，他从北京到四川安县黄土公社人民大队当知青，白天和农民一起干活，闲时就画画，那时他的梦想是考美院。后来调到安县文化馆工作时，徐阳因见川西老乡的剪纸特别有趣，加之剪纸成本低，自此迷上了剪纸，即使下乡采风，兜里也常备一把小剪刀，难怪有人戏称他为“剪刀干部”。
在剪纸创作这条路上，徐阳遇到过不少贵人提点，民间艺术家张金莲老大娘就是一位。在一次剪纸展览中，徐阳对张大娘的一幅作品入神：图上的马 “身兼数职”，身上有 “铜钱”，背上驮着“金元宝”，蹄下遍布形态怪异的山水。这幅作品究竟在说什么？徐阳百思不得其解。后来还是张大娘给他点破的，那山是火焰山，那水是恶水，马过这样的山水，一路上险阻重重，最终还是跨过去了，这还不算是马到成功？人生不也是一样吗！想要活出人上人，定会遇到苦事难事，挺过去了，也就柳暗花明，“还有，那马身上的铜钱、金元宝，叫‘马上有钱’、‘马上有福 （富）’，福禄双至，这也是成功啊！”
看一幅意味深长的民间剪纸，就仿佛是在聆听动人的民间传奇。在安县生活的二十一年间，徐阳苦钻民间传统艺术，遵循民间剪纸 “意象造型”，从写实性的文人剪纸桎梏中跳脱出来。
过去，剪纸依附于民俗，伴随着节日出现。但是在民俗活动大面积锐减的当下，剪纸的应用范围逐渐缩小了，用剪纸形式美化生活的应用范围反倒扩大了。徐阳创作的剪纸现在已运用到服装、网游、陶瓷、音乐会舞美以及春晚舞台装饰上……在徐阳眼中，剪纸不再是简单的纸上艺术，已经蜕变为美心的意趣寄托。
“艺术里的视觉，通常不只是视觉，而是心事。”美学家蒋勋的这句话，与徐阳遵循的“意象造型”创作原则颇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最好的艺术作品多是天然偶成，而徐阳说属于他的那一幅还在剪刀下……
王丹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