暌违多年,再见此花,是在京城一家mini画廊,泰吉轩。
午后的泰吉轩就一个字,静。随着我的行走,四壁的银版此起彼伏地闪出长调短调的白光,好似时间一曲寂寞的独舞。我的视线彻底凌乱,因为无论看向哪张银版,都惊骇地撞见自己硕大的饼脸。见鬼,这可不是自恋的场合。还好,参展艺术家就在现场,被我目为“浊世佳公子”的新井卓及时递给我一张4A大小的黑卡纸,我拿它挡在右颊一侧,贴近再贴近,终于避开了自己的眉目镜像,一茎纤毫毕现的花儿从暗影中幽幽地浮出——嗨,久违的彼岸花。
多年前,我在珞珈山初见此花,它纯正如血的鲜红,柔弱而笔直的一茎,不择地怒放的泼辣皆让人惊艳。倒是两位室友,熟络地直呼其名:“这是牛粪花,有牛粪的地方就会开”,“我们老家叫做被面花,被面上绣的一朵朵都是它。”从土的掉渣的名字可知这是极好养活的花,绣在被面上,足见民间对它的喜爱和认可。后来我知道它的学名——隶属石蒜科的红花石蒜,广泛分布于我国长江流域。梵语雅称其为“曼珠沙华”,意为天上之花,天降吉兆四华之一。这祥瑞之花传到日本以后,意外得到一个忧伤的别名:彼岸花。在日本,秋分前后3日称为秋彼岸,是上坟祭扫逝者的日子,红花石蒜的花期适逢其会,因之得名。日本人视其为黄泉接引之花,常作为坟头祭品,后来也广泛种植为观赏花卉。
我喜欢“牛粪花”的活泼叫法,也不嫌弃“彼岸花”的厚重称谓。我想,其“花叶两不见”和“殷红如血”的特性,大概是寓意两极化的根源所在。在中国,石蒜是民间的花,甚少进入文学家的审美视野,倒是日本人以终极意象名之,赋予此花以缱绻绵长的诗意。珞珈山中的江川澜写过一篇《石蒜花开一点红》,将石蒜的前世今生剖析透彻,其中两句诗值得一读,一来自夏目漱石,“秋风门前过,石蒜花开一点红”。另一句也来自日本人伊泽兰轩,“荒径雨过滑绿苔,花红石蒜几茎开。”我更爱后一句,契合了我初见石蒜的情境。水汽氤氲的江城,浓荫的珞珈,绮错如绣的石蒜花,不识愁滋味的少女情怀,它代表了人生最可贵的一个阶段。
眼前盛开在银版上的这朵彼岸花,亦如记忆中一般幽深亮烈,令我很难移转视线。
我琢磨着,新井卓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用达盖尔银版法拍下彼岸花的摄影师。1839年达盖尔银版照相的问世标志着摄影术的正式诞生。银版摄影很快取代绘画,成为人们获得个人肖像的新选择。那时,很少有摄影师会用成本高昂的银版去拍摄无人付费的花卉静物,银版与彼岸花自是无缘一遇。随着数码摄影的普及,银版摄影这一古老的技艺渐渐被人遗忘,若非偶然冒出个新井卓,人们看到银版彼岸花的概率大约为零。
问题来了,人们为何会抛弃银版摄影?理由太多:成本高昂;制作工艺有害健康;曝光过长又降低了拍摄成功率……于是,到了读图时代,已鲜有人识得银版照片的庐山真面目。我和大多数人一样,总是对着各种APP加工出来的照片洋洋自得,以为自己拥有让世界变美的魔力。但是,与银版相遇的瞬间,这想法“duang”一声,屁滚尿流了。
银版照片和数码影像的区别怎么来形容,前者好比“风尘外物”,浑然天成;后者就是红尘滚打的凡夫俗子,再努力,终究少些灵气。
缺失的这一点灵气为何物?——光!
哈,我不是在写武侠,也并非故弄玄虚。你去调戏一把度娘就知,在数码摄影中,拍摄时的光线并不参与到最终成像,在光线被CCD或CMOS感知后,它被转换成信号存贮,然后被复原成像。从这一点来说,数码影像是对现实世界的逼真模拟再现。若把它当成真实的世界,那你就跟柏拉图洞穴中观虚相的囚徒无差!